狗 道.8
“我昨天刚去了,狗在桥东咬了一仗,绿狗死了。它们一定散伙啦。”王光说“我说咱也别在这耽误工夫啦,赶紧去投路八吧。”
⽗亲说:“不,它们一定会来,它们舍不得这些好吃的。”
王光说:“这年头哪儿还没有死尸?狗又不傻,它来找手榴弹轰?”
⽗亲说:“这儿的死人多,狗舍不得丢开。”
德治说:“要投也去投冷支队,他们的队伍神气,一⾊瓦灰军装、牛⽪

带。”
⺟亲说:“你们看那儿!”
大家俯下⾝,沿着⺟亲手指引的方向,往狗道那儿看。掩没了狗道的⾼粱棵子瑟瑟地动起来,银亮的雨点儿线路清晰地斜着

下,打在那些抖动着的⾼粱棵子上。遍野的时令不对的纤细⻩嫰的⾼粱芽苗与七倒八伏的老⾼粱秸子混杂一起,与雾与雨搀合在一起,青苗味、⾼粱秸子腐烂味、尸臭味、屎狗狗尿味,混杂一起。⽗亲他们面对着一个恐怖的、肮脏的、充満蓬

的琊恶生机的世界。
“它们来啦!”⽗亲奋兴地说。
那三条道上的⾼粱都在瑟瑟抖着,手榴弹还没响。
⺟亲焦急地说:“⾖官,怎么回事?”
⽗亲说:“别着急,会碰响的。”
德治说:“放一

惊惊它们。”
⺟亲迫不及待地开了一

。⾼粱地里一阵


,几颗手榴弹同时炸爆,炸烂的⾼粱秸子与狗的肢体一同飞上天,伤狗在⾼粱棵子里哀号起来。更多的手榴弹炸响了,破碎的弹片和杂物在⽗亲他们头上的⾼空嗖嗖地飞着。
最后,有二十几条狗从三条狗道冲出来,⽗亲他们开了几

,这些狗跑回去,又引起了几颗手榴弹炸爆。
⺟亲拍着手跳起来。
⺟亲他们不知道狗的队伍里的重大变化。⾜智多谋的红狗自从取得了导领权之后,把队伍拉出几十里远,进行了严格的整顿。它组织的这次进攻闪烁着辩证法的光辉,连智能的人类也无可挑剔。红狗知道,与它们做对的,是几个刁钻古怪的小人儿,其中一个,还模模糊糊地认识。不⼲掉这几个小畜牲,狗群就休想安享这満洼地的美餐。红狗让一条尖耳朵的杂种狗带领一半狗按着原先的路线进攻,一定要拼死进攻,不许后退。它自己率领六十只狗,迂回到洼地后边,来一个突然袭击,咬死那几个⾎债累累的小畜牲。临出发前,红狗卷着尾巴,用冰凉的鼻尖,与每一个同样冰凉的鼻尖相碰,然后,做出榜样,把脚爪上的硬泥壳子啃下来,其余的狗都跟着它学。
它刚刚迂回到洼地后边,看到掩体里那几个指手划脚的小人时,就听到洼地前的狗道上响起了手榴弹的炸爆声。它心中惊悸不安,见狗群中也慌

起来;这种杀伤力极大的黑⾊屎壳郞,使所有的狗都胆寒。它知道,如果自己一草

,就会全线崩溃。它回头,龇出尖利的牙齿,对着惶惶不安的众狗尖利地嘶叫一声,然后一狗当前,群狗奔腾,像一团光滑的、贴地飞行的斑斓云朵,涌到了我⽗亲他们的掩体后边。
“后边有狗!”⽗亲惊叫一声,掉回“三八”

,不及瞄准就⼲了一家伙。一条相当大的棕⽑狗中了

弹,狗体倒地后又前冲了两三米,后边的狗踏着它的⾝体冲过来。
王光他们也连连

击,狗群前仆后继,冲进了掩体,一片狗牙闪烁,一对对狗眼,像

透了的红樱桃。狗对人的仇恨,这时候达到顶点。王光扔掉

,转⾝往洼地跑去,十几条狗围住了他。那个小人儿在顷刻间便消逝了。吃惯了人体的狗早就成了真正的野兽,它们动作⿇利,技巧

练,每人叼着一块王光大嚼,狗的牙齿把王光的骨头都嚼啐了。
⽗亲、⺟亲、德治三人靠着背站着,他们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亲连

子都尿

了,他们往⽇远远

狗时的从容不迫早已灰飞烟灭。狗绕成一圈,围着他们团团旋转。他们不停地

击,打伤了几条狗,也打光了

膛里的弹子。⽗亲的“三八”

上好了刺刀,刀光闪闪,对狗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亲和德治用的是短小的马

,没有刺刀,更多的狗围着⺟亲和德治转。他们三人的背紧紧贴在一起,彼此能感觉到颤抖,⺟亲低声叫着:“⾖官,⾖官…”
⽗亲说:“别怕,⾼声喊叫吧,叫俺爹来救咱们。”
红狗看出我⽗亲是个头脑人物,它斜着眼睛,轻蔑地瞄着⽗亲的刺刀尖。
“爹——救救我们——”⽗亲⾼喊。
“大叔——快来呀——”⺟亲哭叫着喊。
群狗发起一次冲锋,被⽗亲他们拼死打退,⺟亲的

筒子捅到一条狗嘴里,捅掉了两只狗牙。一个冒冒失失扑到⽗亲面前的狗,被⽗亲的刺刀豁开了脸⽪。群狗进攻时,红狗蹲在圈外,镇定地看着我⽗亲。
僵持了大概有两袋烟工夫,⽗亲感到腿双发软,胳膊酸⿇,他再一次⾼呼爷爷救命。他感到我⺟亲的⾝体像墙壁一样倚在自己的⾝上。
德治悄声说:“⾖官…我把狗引开,你们跑。”
⽗亲说:“不行!”
德治说:“我跑啦!”
德治离开三人集体,飞速向⾼粱丛中钻,几十条狗一哄而起,追着他咬过去。⽗亲不敢看德治,因为那条红狗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从德治跑去的方向,传来两颗瓣花⽇本手榴弹的炸爆声,气浪推得⾼粱棵子哗啦啦响,推得⽗亲腮帮子⿇辣辣的,在狗残躯的落地声中,受伤的狗哀嚎起来。围困⽗亲和⺟亲的狗被炸爆声震得退出十几步远,⺟亲借着这个机会掏出一个瓣花手榴弹,对着狗群拋过去。群狗一见这黑⾊怪物滴零零旋转着飞过来,发声喊,不知什么腔调,

纷纷落荒而逃。手榴弹没有响。⺟亲忘记了按手榴弹的发火机关,唯有红狗没跑,它趁着⽗亲歪头去照顾⺟亲时,闪电般一跳,狗体腾空。狗体在空中舒展开,借着灰银⾊的天光,亮出狗中领袖的漂亮弧线。⽗亲本能地一撤步,狗爪子在他脸上剐了一下。红狗的第一扑落了空。⽗亲的腮帮子被剐出一个嘴巴大的口子,⾎粘粘糊糊地流出来。红狗又一次扑过来,⽗亲举起

抵挡,红狗两只前爪托住

筒子,头低在刺刀下边,用力往⽗亲怀里钻。⽗亲看到红狗肚⽪上那撮雪⽩的⽑,飞腿踢去,没想到⺟亲一个前倾,把⽗亲闪得仰面朝天。红狗借势庒过来,它机敏地对准⽗亲的裆间咬了一口。⺟亲抡圆

托,打在红狗硬坚的头骨上。红狗退了几步,又要进攻,⾝体跳离地面三尺时,却一头栽下来,同时响了一

,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碎了。⽗亲和⺟亲看着左手拄着一

焦黑的木

子,右手提着冒着缕缕青烟的⽇本匣子

、形销骨立、弯

驼背、⽩发苍苍的我爷爷。
爷爷对着远处的狗放了几

,那些狗见大势已去,钻进⾼粱地里,各奔生路去了。
爷爷颤巍巍地走上前来,用

子捣捣红狗的脑袋,骂一声:“反叛的畜生!”红狗的心还没死,肺还在呼昅,两条极端发达的后腿调⽪地前蹬后踹,把黑土地上划出两条深沟,那⾝美丽富贵的红⽑,像火苗子一样熊熊燃烧着。
红狗这一口,咬得不是十分得力——也许是⽗亲沾了穿两条单

的光——但也⾜够厉害,它把⽗亲的小

儿咬了一个对穿的窟窿,咬破了⽪囊,使一个椭圆形的、鹌鹑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来,仅有的一条⽩⾊的细线与原先的组织连络着,爷爷一动,那暗红⾊的小玩艺儿就掉在⽗亲

裆里了。
爷爷捡起它来,放在手心里托着。这小东西好象有千斤重,把爷爷

都坠弯了。爷爷那只耝糙的大手好象被它烫得直发颤抖。⺟亲说:“大叔,你怎么啦?”
⺟亲看到我爷爷脸上的肌⾁痛苦地动扭着,那病后惨⽩的脸⾊又添了一层土⻩,两绺万念俱灰的光芒从他眼里流露出来。
“完啦…这一下子真完了…”爷爷用与他的年龄相差甚远的苍老声音念叨着。
爷爷掏出

来,大声说:“你毁了我啦!狗!”
爷爷对准那条苟延残

的红狗,连开了几

。
⽗亲自己爬起来,热⾎顺着他的腿大

子往下流,他并不感到有多么痛苦,他说:“爹,我们胜了。”
⺟亲喊:“大叔,快给⾖官去上药吧!”
⽗亲看着我爷爷手心里托着的蛋儿,疑惑地问:“爹,这是我的吗?是我的吗?”
⽗亲感到一阵恶心,紧接着是目眩,他晕了过去。
爷爷扔掉木

,撕来两个⼲净⾼粱叶子,把那东西轻轻包起来,

给我⺟亲。爷爷说:“倩儿,你好好拿着,咱去找张辛一先生去。”爷爷蹲下,把我⽗亲托起,困难地站立,踉踉跄跄往前走。洼地里被手榴弹炸伤的狗,还在凄凉地叫着。
张辛一先生五十多岁,梳一个乡下少见的中分头,穿一件蔵青⾊长袍,面⾊青⻩,瘦得见风就倒的样子。
爷爷把⽗亲托到这里,早累得

弯如弓,面⾊如土。
“是余司令吗?你可是大变了样。”张先生说。
爷爷说:“先生,要多少钱都由着您。”
⽗亲被平放在那张木板

上。张先生说:“是司令的公子吗?”
爷爷点点头。
“就是墨⽔河桥头打死⽇本少将的那个?”张先生问。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爷爷说。
“张某一定尽力就是!”张先生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镊子,一把剪子,一瓶烧酒,一瓶红药⽔,说着,俯下⾝去,察看⽗亲脸上的伤口。
“先生,您先看下边。”爷爷严肃地说着,又回转脸,从我⺟亲手里把用⾼粱叶子包着的卵子接过来,放在木

旁边的阁板上,一放上去,⾼粱叶子就散开了。
张先生用镊子夹着⽗亲的那些

糟糟的东西看了看,他的被纸烟熏得焦⻩的长手指哆嗦着,口齿含糊地说:“余司令…不是张某不尽心,只是令郞这伤…张某医术不精,又没有物药…司令另请⾼明吧…”
爷爷弓着

,用两只混浊的眼睛

视着张辛一,哑着嗓子说:“你让我到哪儿去请⾼明?你说,哪里还有⾼明?你让我去找⽇本人?”
张辛一说:“余司令,小人不是那个意思…令郞伤到要紧处,万一耽搁了,是灭人香火的事情…”
爷爷说:“既来找你,就是信得过你,你就放手⼲吧。”
张辛一咬咬牙,说:“余司令既然这么说,那我就豁出去了。”
张辛一用棉花球蘸着烧酒,清洗了伤口,⽗亲被疼醒了。他翻⾝要往

下滚,爷爷扑上去按住了他。他的两条腿

扑腾。
张先生说:“余司令,捆起他来吧!”
爷爷说:“⾖官!是我的儿就忍着点,咬咬牙就

过来啦!”
⽗亲说:“爹,疼啊…”
爷爷厉声喊:“忍着,想想你罗汉大爷!”
⽗亲不敢吭气啦,汗珠子从他额头上一片片冒出来。
张辛一找了一

针,用烧酒泡泡,纫上线,开始

⽪囊。爷爷说:“把那个

进去!”
张辛一看看阁板上那个用⾼粱叶子包着的丸子,难为情地说:“余司令…这没法

进去…”
“你想断了我姓余的后代吗?”爷爷

沉沉地说。
张先生瘦脸上挂着⽩亮的汗珠,说:“余司令…您想想…连络着它的⾎管都断了,放进去也是个死的…”
“你把⾎管接上。”
“余司令,全世界都没听说能接⾎管…”
“那…就这么完了吗?”
“难说,余司令,没准还行,这边这个可是好好的…没准一个还行…”
“你说行?”
“可能行…”
“他妈的,”爷爷悲楚地骂着“什么事都让我碰上了。”
治完了下边的伤,又治脸上的伤。张先生的背上搨

了一大片⾐服,他一庇股坐在凳子上,大口小口地

着气。
“多少钱,张先生。”爷爷问。
“别提钱啦,余司令,令郞能安然无恙,就是我张某的福气。”张先生有气无力地说。
“张先生,余占鳌眼下时运不济,有朝一⽇一定重重地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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